Once a Warrior King

一聽到這個書名，會讓人想到的多半是站在長船船頭的維京國王，或是在巴黎聖母院前被侍衛簇擁高舉權杖的查理曼大帝青銅雕像，抑或是畫像裡頭戴著三角帽穿著緊身褲的腓特烈大帝。但是這本書裡的主角卻不是上述歷史中赫赫有名的君王，而僅僅是一個越戰時的美國小中尉。

關於越戰的書可以說是汗牛充棟，美國大兵的傳記也非常多，但是《Once a warrior king》特別之處在於作者David Donovan既不是高級將領，也不是美國大兵G.I.，也不是綠扁帽或是飛行員，他是mobile advisory team的成員。MAT是美國派到越南鄉村的顧問團，負責組織民兵，也協助民政。相較於其他的美國大兵，他們沒有用之不盡的資源，也沒有招之即來的火砲與空中支援。他們只能靠自己與越南村民一起在東南亞濕熱雨林中存活下來。

MAT的職能有點像是一戰時期中東戰區的傳奇-阿拉伯的勞倫斯，他們是顧問，協助村落建立護衛隊，並且指揮這些護衛隊進行作戰；另外一方面他們也成為美國顧問團在當地的聯絡人，也因此控制了美國對於當地援助的資源，如果當地村落的領袖不是意志堅定的人物，掌握資源的他們實際上兼管軍事與民政，這也是為何作者在越南服役時產生了自己彷彿是古代戰士國王的錯覺。

作者David Donovan其實是維吉尼亞大學醫學院教授Terry Turner的筆名，本身是一位泌尿外科專家，本名發表的文章以科學論文為主，為了避免混淆，所以在退休前以筆名出版人文相關的作品。自傳嘛，多少都有一些美化，但是這本《Once a warrior king》可以說是一本聰明到過分，也政治正確到過分的書了。如果這本書的內容是真的，作者可以說是美國甚至西方世界所能培育出來的最卓越的人才，信仰虔誠，重視家庭（在他二十初頭派到越南的時候，就已經有妻兒） ，忠誠正直（不僅沒有像大部分的美國大兵尋花問柳，甚至村裡的少女對他投懷送抱也都嚴詞拒絕），處事公正，戰鬥勇猛，更重要的是他所具有的同理心與文化包容度，他跟村民打成一片，穿上了他們的服裝，吃當地傳統的食物，跟他們一起作戰。姑且不論他是否有自己書中寫得那麼人品卓越，但是他很清楚什麼是政治正確的價值觀，也很清楚怎樣打一場反游擊，卻也終究在書中見證了美國在越戰無可避免地失敗。

很多越戰士兵及下層軍官的回憶錄充滿著各式各樣的瘋狂與糗事。少不了的是他們去西貢，曼谷，東京甚至台北等城市尋花問柳的故事，或是與憲兵捉迷藏，以及各種狂飲醉酒的趣事。《Once a warrior king》的內容則正經八百，儘管每一個章節的內容不見得都是戰爭大事，但是卻都有想要表達的主題，主要分成三類，首先是對David Donovan個人有著深刻記憶的片刻，如重病，面對手下抗命，與越共在水裡肉搏等等轉變一個人對於生命態度的事件。其次是對於當時越南人民風土民情的人類學觀察，越南農村的生活，他們的飲食，他們對於美國人又好奇又畏懼的態度，他們又保守壓抑但有時候卻又放蕩開放的性價值觀，在越南農村地區有強大影響力的和好教等等。最後則是跟戰爭相關的，從暗夜伏擊，招喚直升機救援傷者卻看著傷者在直升機到來之前死去，跟特種部隊與儂人傭兵協同作戰，在夜裡招喚B-52轟炸，以及跟村長等等越南官員的交往等。

可惜地是這樣的反游擊戰術並沒有得到美國軍界的支持，在整個越戰中只佔了美軍作戰非常渺小的一部分。越戰的教訓也很快就被遺忘，特別是在1991年波灣戰爭之後，美國指管系統革命把傳統非核正規軍力的運用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美國軍方志得意滿，游擊與反游擊什麼的自然又被當成了不值得一提的旁門左道。直到美國侵略阿富汗與伊拉克時，美國才發現他們要擊潰這些國家的正規軍是輕而易舉，但是佔領它們卻非常困難，更不用說把這些國家改造成美國想要的狀態，美軍再次深陷泥淖之中。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美國的軍事理論家相信，伊拉克與阿富汗的失敗是因為美軍不夠狠，美軍被“贏得人心”的錯誤戰略給誤導而沒有完全消滅對方的軍事力量，這才導致了戰爭的拖長。

ISIS在美軍撤出伊拉克後席捲伊拉克與敘利亞，以及川普上台之後ISIS的迅速覆滅似乎更加深這樣的印象。我不認同這樣的觀點。我認為美國在擊敗ISIS上面的實際貢獻遠遠不如川普宣稱的高，但是更重要的是，對抗ISIS的戰爭跟之前的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是不同型態的戰爭。不少軍事專家在ISIS剛開始肆虐之時就已經預言，伊斯蘭國將會很快被消滅。全球的恐怖襲擊並不會隨之減少，反而會更為張狂。這恰恰就是我們當下的世界。

書的最後一章讓我動容，David Donovan敘述了1981年美國華盛頓越戰紀念碑建成開幕時的遊行，敘述他是如何風塵僕僕地趕到華盛頓，在儀式中宣讀陣亡士兵的名字，在牆上尋找戰友的名姓，在遊行中看著路旁的越南家庭。 他依然堅信美國打越戰是對的，僅管他對於越南人民對於越南土地的傷害感到抱歉，對於他們本該達成卻失敗的美好承諾感到失落。David Donovan寫道：”我們打輸了一場戰爭，但是他們失去了整個國家。“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沒有因為美軍的作為而更安全。

《Once a warrior king》可以說是柯波拉的電影經典《現代啟示錄》最好的註記。《現代啟示錄》裡面行蹤詭魅的柯爾茲上校對於美軍無能的指揮感到失望，領導當地原住民，成為不受節制的獨立勢力，以實踐自己的戰法。柯爾茲上校的戰略恰恰正是David Donovan在現實世界中執行的，但是卻和《現代啟示錄》裡呈現的截然不同。《現代啟示錄》的核心是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終究是個非洲的殖民地故事，而非1960年的越南。儘管《Once a warrior king》與《現代啟示錄》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國王的比喻，白蘭度飾演的柯爾茲上校是一個真正的至高無上的君王，在電影裡，他被當成了神膜拜；但是Donovan僅管自我感覺再怎麼良好，他終究只有間接的權力，能夠掌握的資源也非常有限。《現代啟示錄》是流動與探索，《Once a warrior king》則是固守與保護，這正是所有反游擊戰術的核心，卻也是美軍怎麼也學不會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