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葳的神話接龍之十二-愛父親如鹽

之前的易牙居談易牙中，六百大人提到了世界上都有關於鹽的傳說故事，故事的基本架構都是國王或是父親問甚麼是最美味的東西，而臣或是子回答是鹽，國王或是父親大怒，而放逐或是殺死了臣子；但是後來當他吃到沒有加鹽的食物後，才潘然醒悟。這樣的故事具有非常深的道德教喻意涵，要人不要炫於華而不實的事物，很多看似尋常賤物，其實非常重要。在卡爾維諾的「義大利童話」裡面，就至少有兩個相關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三個女兒：一個褐色頭髮，一個栗色頭髮，一個金色頭髮。大女兒是個醜姑娘，二女兒長相平平，只有小女兒不僅人長得美，心地也善良。兩個姊姊都很忌妒她。國王有三個御座：一個是白色的，一個是紅色的，還有一個是黑色的。當他高興的時候，就去坐白色的御座，心情一般就會坐紅色的，發怒的時候則會坐到黑色的御座上。

一天，國王被兩個大女兒惹得生氣了，他做到了黑色的御座上。女兒們看到父親生氣，就來到他身邊，跟他撒嬌。大女兒說：「父王，您休息好了嗎？您坐到黑寶座上是不是生我的氣？」

「是生你的氣。」

「為什麼呢？父王。」

「因為你根本不愛我。」

「我不愛你？父王，我很愛你。」

「怎麼愛？」

「就像愛麵包一樣。」

國王舒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大女兒的回答讓他覺得滿足。

二女兒來了：「父王，您休息好了嗎？為什麼坐到了黑寶座上？不會是在生我的氣吧？」

「是生你的氣。」

「為什麼呢？父王。」

「因為你根本不愛我。」

「但是其實我是那麼地愛您。」

「怎麼愛？」

「就像愛葡萄酒一樣。」

國王在嘴裡嘟囔了幾句什麼後，看上去心滿意足了。

小女兒喜孜孜地也走上前來：「父王，您休息好了嗎？怎麼坐在黑寶座上？為什麼？不會是跟我生氣吧？」

「是生你的氣。因為連你也不愛我」

「我很愛您呀！」

「怎麼愛？」

「就像愛鹽一樣！」

聽到這句話，國王頓時大怒。「像鹽一樣！像鹽一樣！啊，邪惡的人！快滾開！我不想再見到你了！」說完，他吩咐侍衛把小女兒帶到樹林中處死。

王后是真心疼愛小女兒的，當她得知國王的那道命令，便想方設法要把小女兒給救下來。王宮中有一個很大的銀製蠟燭臺，裡邊可以藏人，王后便把吉佐拉(小女兒是叫這個名字)藏在了裡邊。然後，王后對她最信得過的侍從說：「你去把這個蠟燭台賣掉，人們問你價錢時，你看他是個窮人就要高價，要是個王公貴族就低價賣了。」吩咐完，她擁抱了女兒，千叮嚀萬囑咐之後，又在燭台中放了些乾無花果、巧克力和甜餅。

侍從帶著燭台來到廣場上，有很多人來問售價，要是他不喜歡這個人，就說一個很高的價錢，把人嚇走。最後，高塔國的王子經過這裡，他前後左右仔細看了看燭台，然後問價格，侍從說了一個低價，王子便讓人把燭台送到了他的王宮。王子把它擺放在餐廳裡，所有進來就餐的人都驚嘆燭台精巧的手藝。

到了晚上，王子要出宮去交往。因為他不喜歡有人在家裡等他回來，僕人們給他準備好晚餐就自行休息了。吉佐拉聽到餐廳裡人都散去了，就從燭台裡跳出來，把桌上的飯菜吃了個精光，然後又鑽回到燭台裡。王子回宮後，看到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有，把所有的鈴都敲響了，向僕人們大發雷霆。僕人們發誓說，他們睡備好了晚餐，一定是被貓狗給吃了。

「要是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我就把你們全都趕出去。」王子說完，讓人端上另一份晚餐，吃下後，回房睡覺了。

第二天晚上，儘管餐廳所有的門都鎖好了，還是發生了同樣的事情。王子氣得大喊大叫，幾乎把宮殿都震塌了，但隨後又說：「我倒要看看明天晚上是不是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第三天晚上，他怎麼辦呢？他躲在餐桌下，垂到地板的巨大台布把他遮在了裡面。僕人們進來，擺好了食具與飯菜後，把貓狗牽了出去，然後又把門鎖好。僕人們剛一出去，燭台就打開了一扇門，美麗的吉佐拉從裡面鑽了出來，她走到餐桌旁，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王子跳了出來，一把抓住了吉佐拉的胳膊，吉佐拉想逃走，但王子抓牢了她。於是吉佐拉跪在王子面前，向他從頭至尾講述了自己的遭遇。王子已經深深愛上了她。他讓她平靜下來，對她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就告訴你，我會娶你為妻的。現在你先回到燭台裡邊去吧。」

躺在床上，王子一夜未眠，他已經墜入情網了。到了早上，他吩咐把那個燭台搬到他的房間裡來，說它太漂亮了，他想要在夜裡也看見它在身邊。隨後他又說自己餓了，吩咐人給他送來雙份吃的。就這樣，僕人們按照他的吩咐送來了咖啡，隨後是豐盛的早餐，然後又是午餐，全部都是雙份。僕人們剛拖著托盤出去，王子就鎖上門，招呼吉佐拉出來，兩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地吃起來。

王后每次只有一個人在餐桌上進餐，她嘆著氣說：「我的兒子怎麼老是躲著我不下來吃飯？我什麼事得罪他了？」

王子一再勸母親，讓她別擔心，他只是有自己的事要辦。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母親：「我要結婚了。」

「新娘是誰？」王后滿心歡喜地問。

王子回答：「我想娶那個燭台！」

「唉呀，我的兒子變瘋了！」王后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說道。但兒子是認真說的。王后苦口婆心地開導他，讓他想想別人會怎麼說，但王子心意已定，並吩咐要在八天之內做好婚禮的準備工作。

婚禮那天，一對馬車從王宮出發，頭一輛車上坐著王子，身邊是那個燭台。到了教堂，王子讓人把燭台搬到了聖壇前。儀式正式開始的時候，他打開了燭台，吉佐拉從裡邊跳了出來。只見她一身錦緞，脖子上和耳垂掛著珍貴的寶石，光芒四射。結婚儀式後，他們又回到了王宮，向王后講述了全部經過。精明狡黠的王后聽了後，說：「這樣的父親我要好好地教訓教訓他。」

王后舉行婚宴，邀請了附近所有的國王來赴宴，吉佐拉的父親也來了。王后吩咐為吉佐拉的父親準備了一份專門的飯菜，每一道菜裡都不放鹽。王后對賓客們說，新娘不舒服，無法出來陪宴。大家便開始吃了。但那個國王的湯裡一點味道都沒有，他心裡直犯嘀咕：這個廚師，這個廚師，竟然忘了在湯裡放鹽了。他喝不下去，只好把湯都剩下了。

主菜上來了，但他的菜裡也沒放鹽。國王只好又放下叉子。

「陛下，您為什麼不吃呀？不喜歡？」

「不，好吃極了，好吃極了。」

「那您為什麼沒吃呢？」

「嗯，我覺得不太舒服。」

國王勉勉強強叉起一塊肉，塞進嘴裡。但是，他雖然細細咀嚼，怎樣也無法下嚥。他這時候想起小女兒對他說的話，像愛鹽一樣愛他，於是他感到後悔、悲痛，最後，大哭起來，說道：「噢，我真不幸，做了什麼事啊。」

王后問他怎麼了，他便開始把吉佐拉的事情經過說給她聽。於是王后站起來，吩咐請可愛的新娘進來。她的父親一面擁抱她，一面哭泣，問她如何來到這裡的，彷彿她是起死回生一般。他們又差人把她的母親也接了過，重新舉行了婚禮，並且每天舉行一次晚會，我想他們現在還在那裡跳舞呢。

李維斯陀在他的著作「野性的思維」中曾經引用鮑阿斯(Franz Boas)的話：「好像神話世界被建立起來只是為了再被拆毀，以便從碎片中建立起新世界來。」童話也是如此，傳統童話的世界正是由橋段不斷重組而建構出來的。

三個王座以顏色來表現心情，倒是讓我想到了豐子愷的童話裡面以胸口外露的心來表現心情的野人們。心情是隱晦的，這是愛情美麗的關鍵，當心情永遠外露的時候，人類交往的所有曖昧趣味都消失了。但是王座的反應卻不見得是永遠是真實的。但是在這篇故事裡，王座本身沒有太多的意義，只為了反應國王生氣，也帶出了三個女兒對於國王的愛的象徵。就算故事只是說國王坐在普通的椅子上生氣，也不會影響整個故事。

三個女兒的答案，如同麵包、如同葡萄酒、如同鹽。其實要我來選的話，很難說這三個孰勝孰劣，麵包療飢，酒能醉人，鹽能醃漬；都是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物。從某種角度來說，以鹽來比喻平凡但是卻重要的寓言故事或許都是相當晚近的發明。畢竟鹽在長久的時間裡一直是貴重之物吧。

以各種喬裝夾帶人進出皇宮向來是宮闈情戲的大主軸，無論是在歐洲的封建王室、日本幕府、中國紫禁城或是伊斯坦堡的皇宮。這種個人式的特洛伊木馬在卡爾維諾的義大利童話中也是層出不窮，主角往往藏身在大燭台或是雕像中，材質不是金就是銀，一方面顯示貴重，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貴金屬的比重大，搬動的時候不容易發現有沒有人躲吧。

正所謂事不過三，童話中奇事也常常是要發生三次之後，才會知道真相。王子終於在第三個夜晚發現了藏在燭台裡的公主，並且愛上了她，並且戲劇化地娶了燭台，帶出最後的無鹽宴會圓滿大結局。

我個人覺得，整體上來說，這個童話有點點冗長，儘管運用了很多橋段，真正對於劇情有鋪陳力道的卻不多，但也因此顯示了民間傳說之間不斷接粘的特性。鹽，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粉末，確實是美味料理不可或缺的必要元素。讓我以我超級崇拜的大廚安東尼．波登的話作結：

鹽與豬肉之間互相影響的歷史，正是世界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