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葳的神話接龍之十一-李冰

接下來要說的是李冰的故事。「李衛公靖行雨」雖然以歷史上真實人物為主角，儘管在故事中預言其功業，但是李靖的豐功偉績畢竟與行雨無關。但是李冰不同，他的傳說故事與他的治水功業習習相關。

自古以來，中國的水患頻然，即便到了今天，長江黃河依然每年氾濫決堤，治水是中國各朝各代統治者責無旁貸的責任，很多學者都認為為了興建大規模的水利工程是中國很早就形成統一中央集權政體的原因。甚至中國第一個王朝-夏朝的開國君主大禹以治水起家，豈非偶然。四川地區四川盆地地勢相對低窪，周圍山高水急，水患頻然，能夠變成現在的天府之國，主要就是靠著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也因此四川的治水傳說故事很多，其中最有名的，當然就是李冰。

司馬遷的史記中並沒有水利專家的列傳，但是在在「史記-河渠書」中羅列了自大禹以降中國重要的水利工程，其中提到李冰治水：

於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溉騑，百姓饗其利。至於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

裡面提到蜀守冰在成都經見水利工程，引水灌溉，卻沒有說明他的姓名。但是在其他的文獻中，清楚說明了他姓李，叫做李冰。例如東漢應劭「風俗通義」：

秦昭王聽田貴之議，以李冰為蜀守，穿成都兩江，造興田萬頃以上。始皇得其利，以並天下，立其祠也。

這個簡短記述純粹記載李冰治水灌溉，始皇感念其貢獻，立祠紀念。其間並沒有神異。但是同樣在「風俗通義」中的另外一篇文章，內容類似，但提到了河神作祟，危害百姓，李冰刺殺江神的情節。

秦昭王聽田廣之議，伐蜀郡。平之後，命李冰為守，開成都兩江，興迪溉田萬頃以上。到秋收閱數百千里。而水有神，籍為民害，冰遂刺殺江神，無復水旱之災，歲常豐熟。

這篇記述可以說是一個中介，既記錄了歷史的真實部分，卻也帶入了傳說的成分，但是卻只有短短的一句刺殺江神，沒有對於李冰如何對付江神有任何的描述。而接下來我要引用的李冰傳說則對於李冰除妖的過程有著極為生動的描寫，而可以當作是李冰除妖傳說的基本原形。「太平御覽」卷八八二引「風俗通義」

秦昭王伐署，今李冰為守。江水有神，歲娶童女二人為婦，主者自出錢百萬以行聘。冰曰：「不須，吾自有女。到時裝飾其女，自以沉江。」冰逕上神坐，舉酒酻曰：「今得傅九族，江軍大神，當見尊顏，相為進酒。」冰先放杯，但澹淡不耗，厲聲曰：「江君相輕，當相伐耳。」拔劍，忽然不見。良久，有蒼牛鬥於岸。有頃，謂官屬令相助。曰：「南向，要中正白，是我綬也」還，復鬥。主簿刺殺其北面者。江神死後，無復患。

在神話與傳說中，很多劇情情節是可以被模組化，而不斷抽換添加組合的。，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是妖怪索貢，這是很多除妖故事的開頭，也就是邪神或是妖魔要求居民按時奉獻童男童女，以為食糧或是為妻(在神話中，性與食是分不開的，而往往可以互相轉換)。而通常主角都會假意自願成為祭品，以接近妖怪；但是李冰一來是官員，二來也不是細皮嫩肉的小蘿莉小正太，偽裝成祭品也太為難他了，故事中的主角官員們依然假意承應，藉此出席河神娶妻的儀式。這樣的情節在中國治水故事中並不罕見，「西門豹治鄴」的開場與此也頗為相似，與其說這是神話的類型，不如說這是官吏初派到地方經常會面臨的場景。李冰與西門豹故事後續的走向完全相反，西門豹治鄴「子不語亂力亂神」而又「風行草偃」的濃厚的現實人文色彩讓它成為不斷被儒家引用的偉大治理地方樣板，而李冰治水則遁入了民間傳說，成為水神不斷受人民祭拜。

第二個部分，則是整個故事最核心的部分-化身鬥法。李冰不是以人身與河神相鬥，而是化身為青牛，與同樣是青牛的河神相鬥。化身鬥法是神話中常見的橋段，簡單地如李冰鬥法，只變化成一種動物；而繁複地往往相鬥的雙方次地變幻成數種不同的動物，往往有著相生相剋的意味，最經典而最有名的例子，當然就屬西遊記中二郎神與孫悟空鬥法的故事。化身成特定的某種動物，也就等於是反映了主角的部落圖騰，也同時反映了古老人們對於自然事物所復加的動物象徵，因此往往有跡可循。河神可以是龍魚、是蛇、是水牛，但不會是獅子老虎。李冰化身成青牛，而非更能象徵水性的水族動物，絕非無因。李冰跟他的功業-治水，都不全然是水性的，而是陸地與江河的中介，而青牛亦是如此，牠是同時生活在陸地與水裡的動物。

回到李冰鬥法的本身，李冰拔劍之後，便消失不見，接著岸邊出現青牛相鬥，之後李冰在度現身的時候，要求部下相助。中間皆未言明李冰即是青牛，而營造了玄奇的趣味，全篇故是也沒有說明為何李冰得以化身為青牛。故事中也沒有將李冰要求部下相助的話語寫出來，而僅僅寫出「南向，要中正白，是我綬也」，強調李冰與河神的差異所在，而將其餘李冰如何交代部下的話語略去。這樣的精簡風格，正是這篇故事最美最有價值之處。

變身後尚保有相當的特徵，這是所有變身故事都有的，而卡通與動畫更是將此發揮到極致。要區分兩隻牛可以有很多種可能性，可以是體色體型，也可以是角的大小缺全等等身體特徵，但李冰化身的青牛卻以綬帶為記，正是強調李冰所具有官員地位及文化教養；牠朝南方，也顯示他的正統。

最後一個部分，則是主簿協助射殺河神，在英雄故事中，神明暗助英雄很平常，凡人助神就相對少了。這也是李冰故事中非常獨特的一點。這也是我為何認為禿尾巴老李的故事與李冰治水之間有關聯性的原因。同樣是水神格的兩神相鬥，也同樣有凡人相助才得以制服惡神。而或許這也顯示了治水非一人所能成，得要群策群力才行。

李冰治水的傳說在很多的類書中都有提到，同一時期編成的「太平廣記」中引「成都記」：

李冰為蜀郡守，有蛟歲暴，漂墊相望。冰乃入水戮蛟。己為牛形，江神龍躍，冰不勝。及出，選卒之勇者數百，持強弓大箭，約曰：“吾前者為牛，今江神必亦為牛矣。我以太白練自束以辨，汝當殺其無記者。”遂呼吼而入。須臾雷風大起，天地一色。稍定，有二牛鬥於上。公練甚長白，武士乃齊射其神，遂斃。從此蜀人不復為水所病。至今大浪衝濤，欲及公之祠，皆而去。故春冬設有鬥牛之戲，未必不由此也。祠南數千家，邊江低圯，雖甚秋潦，亦不移适。有石牛，在廟庭下。唐大和五年，洪水惊潰。冰神為龍，复与龍鬥于灌口，猶以白練為志，水遂漂下。左綿、梓、潼，皆浮川溢峽，傷數十郡。唯西蜀無害。

這個故事略去了「風俗通義」中河神娶妻的情節。而對於李冰與河神的交手有著更多細微的描述，河神不僅僅只是索妻與拒絕現身的傲慢，甚至年年發大水，而法力更加高強，不僅在水中矯健靈巧，甚至要數百軍士強弓齊發才能殺死。李冰以牛形與河神相鬥也多了謀略的色彩，乃是為了賺河神變成牛形才如此，多了機巧，卻也抹煞了青牛做為李冰的河神身分的象徵性。而末尾李冰改成龍，也顯出受到後世以龍為水神的影響。英雄成為神被人祭祀後，依然守護著人們，再度現身保護人們，固然彰顯神蹟，但是也落入中國寺廟傳說的俗套。整體而言，我還是比較欣賞風俗通義的版本。

李冰治水的反映了人們如何藉由傳說化來紀念偉大的人物。以神話的角度來說，也反映了新舊神的交替，新的人英神戰勝了取代了原始蒙昧化身的自然神。江河不再是令人畏懼難以捉摩的力量，而成為造福人群的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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