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agons and the Snakes: How The Rest Learned To Fight The West



David Kilcullen是我在討論美國伊拉克戰爭時最常引用的專家之一。他可以說是西方國家學者/戰士世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從澳洲被美國借將到伊拉克擔任裴卓斯將軍與國務卿賴斯的顧問,促成了 2007年美國的"The Surge",成功扭轉了當時的伊拉克局勢。

David Kilcullen以往的書都專注在反游擊戰爭與中東局勢上,這本新書 “The Dragons and the Snakes: How The Rest Learned To Fight The West”則將視野放大到全球國際局勢。書名的龍與蛇是指威脅西方世界的敵人,龍是國家級的敵人,而蛇則是非國家層級的敵人(例如恐怖組織或是民兵)。這本書可說是龍與蛇的演化史,他們彼此之間的互相模仿學習,以至於現在幾乎已經無法從手法中分別兩者,俄羅斯大量使用非正規軍事手段,而ISIS只差一步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國家。

說演化歷程可不是一種修辭,作者真的運用了演化天擇理論來解釋為何這二十多年恐怖份子越打越多,越打越猛。以演化的觀點來分析軍事組織與技術的變遷倒非作者的獨創。而是由同時取得生物學與政治學雙博士的英國牛津大學學者強生教授(Dominic D. P. Johnson)集結兩個學門之所長所提出的理論架構,以演化的觀點分析軍事發展。見到達爾文的演化學說不僅僅應用在生物學上,更能發揮在文化研究與社會研究之上。當今資本主義自由市場不就也正是天擇理論嗎?

當然族群選擇(group selection)不管是在生物學或是社會學的學術圈裡依然都是相當具有爭議的,但是如果我們不把選汰的性狀從個體的性狀改成該群體所具有的特質的話,並且很謹慎地理解這是一個解釋的比喻,那麼我想將這樣的概念還是有價值的。特別是,若是把一個組織的各種特質當成是性狀,而被選擇的也是組織的存續本身,那麼我想天擇理論應該還是適用的。

天擇是生物面對特定環境的適應,那麼對於中東的這些武裝組織來說,逼使他們適應而形塑他們當今樣貌的環境是什麼呢?首先,美國跟其西方盟國沒有敵手的絕對空優;第二,西方國家在冷戰結束之後日益嚴格地交戰守則;第三,遍佈的監控,但是卻沒有足夠的分析能量分析產生的海量數據;最後則是商業智能科技的普及,使得二十年前只有軍隊才能擁有的精密科技現在是人手一台。

而這些條件塑造了一個特殊的環境,非常嚴峻但是卻不趕盡殺絕,而大量來自不同部族不同背景的武裝團體成為了天擇的材料,無法對抗或是躲過美軍攻擊的組織被消滅,而存活下來的團體逐漸學習如何躲避這些攻擊,而且在美軍強力的威脅下不斷壯大。如同生物學中的趨同演化,這些存活下來的武裝團體都具有特定的能力或是特徵。這些特徵包含:
(1)匿蹤:不僅是在實體上的匿蹤,也包含在社群與網路上的匿蹤。
(2)分散行動:以小單位分散活動
(3)模組化:每一個單位能夠獨立生存,不會因為其他單位被消滅而減損自身的戰鬥力。
(4)自主性:可以自主運作,即使長時間沒有命令或是通訊也還能夠進行活動,從而減少因為通訊而被暴露的危機。
(5)漸少在電子偵測系統中的足跡
(6)「擁抱群眾」:能夠融入群眾之中,敵人無法在不傷害到無辜群眾的情況下攻擊他們。
(7)操縱媒體:能夠在媒體上面挑釁誤導對手進行造成無辜群眾的傷亡與財產損失,然後再在媒體上炒作,造成巨大的傷害。
(8)政治作戰:能夠以現實與網路上面操縱支持者
(9)駭客:能夠將進行網路駭客活動以及將市面上的商業電子產品

在群蛇之中則是選了蓋達(包含了他的分支ISIS與HTS)以及真主黨,大概也約略代表了兩大類型的非政府武裝力量。作者以在伊拉克與阿富汗的豐富經驗,仔細梳理蓋達組織的發展與演變,光這一個部分就讓這本書有足夠的價值。

但是人類組織發展跟生物演化天擇最大的不同,在於人類不僅可以在親身試誤中學習,也可以觀察別人的成功與失敗而從中得到教訓。(或許可以比喻成基因的水平轉移吧)西方世界的對手們也在暗地裡觀察著這些武裝團體與美國鬥智鬥勇的過程,慢慢改變自己的作戰方式。作者點名了兩大兩小四條龍:兩條大龍是俄羅斯與中國,兩條小龍則是伊朗與北韓。可惜最後四龍只分析了兩條大龍。

俄羅斯在經歷了蘇聯解體的動盪之後,軍事力量一蹶不振,特別是第一次車城戰爭,俄羅斯損失慘重。但是隨著普丁的上台,俄羅斯逐漸推動軍事改革,一方面師法美國在90年代的通訊指管革命,另外一方面,俄羅斯延續著蘇聯獨特的政治作戰傳統,並且參考了跟美國交戰的恐怖份子與武裝團體的戰術,塑造了當前俄羅斯獨特的戰略,可以被稱為「臨界戰術」。俄羅斯的戰略就好像是一座冰山一樣,而水平面就是外界能夠偵測到俄羅斯行動的界線。俄羅斯的軍事行動非常隱蔽而短暫,在外界發覺時就已經結束,但是在水平面之下,俄羅斯大量使用非正規手段,扶植民兵,網路攻擊,發送假新聞,鼓動民眾。俄羅斯的態度也是模糊曖昧的,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很多事件中,俄羅斯儘管動用了軍事手段,但是「臨界戰術」,西方國家雖然嘴巴譴責,結果往往不了了之。(當然也可以認為是歐美的軟弱)
烏克蘭戰爭可以說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就連國界也被俄羅斯的戰略從一條明顯的界線改變成模糊的烏東自治區。保護俄羅斯的不是一道城牆,如同昔日保衛威尼斯的沼澤潟湖。儘管歐美為了烏克蘭對俄羅斯進行了貿易制裁,但是並沒有改變烏克蘭局面。

這些手段幾乎是無法證明的,西方國家指控俄羅斯從2016年之後不斷以網路攻擊與假新聞干擾西方國家的重大選舉與公投,可是截至今日為止,FBI 與 CIA 都沒有辦法提出堅實的證據,指控依然只是懷疑與推論。

另外一條大龍則是中國,也許是因為我們接觸到關於中國的資訊非常多,讓我覺得作者對於中國戰略的分析不如俄羅斯的精彩。作者大量引用了解放軍少將喬良和空軍大校王湘穗在1999年的著作《超限戰》,將戰爭的範疇無限擴大,包含了國際法,金融,貿易戰,網路駭客。作者引用了喬良的一次演講,在其中喬良認為美國利用了眾多手段取得了世界的控制權,例如決定世界金融體系的布列敦森林協定以及放空美元的廣場協議等,而把這些當作是美國對全球金融戰略的一部分。作者抨擊這樣的說法是無中生有,換言之,作者完全不同意宋鴻兵的《貨幣戰爭》那套說法。我並不同意這樣的觀點,雖然西方國家的戰略研究一向以軍事與地緣戰略為主,但是並不表示在在國際經融貿易等等領域上面的國際較量不存在。而西方談到《超限戰》裡的非軍事手段時,多少都有點負面,而且也多少帶點無辜委屈,認為西方國家都沒幹過這些髒事,這點我其實也不以為然,傭兵,軍事公司,資助民兵甚至恐怖份子,引發暴動,這些西方幹得還會少?《超限戰》只不過是把這些作為統一化理論化,成為一個統一的大戰略,但是其中的每一項恐怕都非中國獨創。

但是我非常認同作者關於中國「超限戰」危險性的警告。中國當局將超限戰的思維應用到國家戰略上時,確實增加了很多可運用的工具,但是另外一方面,一旦超限戰的思維成為中國戰略指導思維時,有可能將其他國家的外交舉動視為有敵意的戰爭舉動,比如說,中國可能將貿易爭端視為是戰爭行為,加上中國在近年在世界各地大肆擴張的投資與建設,事實上造成了極為緊張的國際局勢,變成未來衝突的熱點。

面對俄羅斯、中國、伊朗與北韓等國家對於美國體制的挑戰,面對全球極端主義份子開枝散葉,西方國家要如何面對?這真的是一個大哉問。作者談到西方要如何反制的終極問題上顯得有些無力,不過要是西方能夠輕易體察並且破解,今天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

作者認為西方國家(其實只要還是美國)有三種應對方式,第一是繼續加碼,繼續加強高科技軍事力量並且維持
福山「歷史的終結」式的態度。第二則是接受西方國家衰落的事實,不再涉及國際事務。這兩者其實都不可行。

美國的整體國力與軍事力量依然是無可質疑的全球第一,美國以先進指管與高科技空優為核心的軍事優勢逐漸消失,
一方面來說,俄羅斯與中國(甚至歐洲國家)也效仿美國的軍事體系,進行軍事化改革;另外一方面在這二十幾年的戰爭中,恐怖組織已經找到各種反制之道。這使得美國要在未來維持軍事上的絕對優勢變得越來越困難。

美國的黑科技確實炫目,幾乎是科幻小說裡才會出現的玩意,現在幾乎都一一實現,雷射,軌道砲,機器人,外骨骼。 F22猛禽式戰鬥機超越了其他國家一整個世代。但是要維持這樣的領先所需的費用越來越高昂。越來越多的計畫最終因為費用過高而被終止或是縮減。F22最終只生產了197架,最先進的朱瓦特級驅逐艦數量被砍半,原本預計安裝的軌道砲也依然不見影子,取代軌道砲的先進火炮系統同樣是神奇的黑科技,但是一發炮彈的造價80萬美金,已經跟飛彈相去不遠,但是射程卻遠遠不及普通的飛彈。還有意圖完全改變單兵火力的 OICW也在2017年完全終止。
這些計畫固然在科技上面非常先進,可是正如同先前所提到的,在智慧型商品氾濫的時代,用手機組裝出來的智能武裝在功能上已經可以跟軍規設備相比。

更關鍵的問題是,2016年的美國總統選舉顯示了美國的人民已經厭倦了美國肩負了世界領袖的重擔,川普在2016年的競選主軸就是美國優先。但是美國隨意退出國際事務對世界與美國自身都是巨大的災難。不可否認,當前的所有重要國際組織都是美國所創建也是由美國負擔決大部分的費用。另外一方面,美國也因為美國的霸權地位而獲取了極大的利益,包含了讓美元作為世界貨幣以及掌握SWIFT全球金融電訊而取得的巨大金融服務收益,以及對於全球能源資源的控制等。

美國當前的戰略在兩者之間混亂拉扯,。但在川普擔任總統的四年之間,雖然有著退群王的稱號,甚至在近日退出了至關重要的世界衛生組織,但是川普大量使用金融與貿易制裁,在軍事上面,雖然大幅減少美軍直接投入戰爭,但是以軍事為威脅手段卻更為頻繁。

作者提出的第三個,也是作者認為唯一可行的模式,則是拜占庭模式,也可以說是「軟著陸」模式。強盛的羅馬帝國在面對外族挑戰與內部宗教紛爭中漸漸失去歐洲獨強的地位,但是分家之後的東羅馬帝國不僅延續自己的國運長達千年之久,面對周邊不斷興起的強國挑戰而不落下風。而其秘訣正是有效掌握自身的優勢並且靈活地學習敵人的長處。

美國與其核心盟國必須意識到自身的相對國力正在衰退,也要正視過往依賴高科技空優軍力的作戰方式漸漸失效,仔細思考如何有效減少自身費用的支出,強化盟國的力量並且讓盟國承擔更大的責任;在戰術上學習對手的優點,進行軍事組織的轉型,讓單位小型化,並且把決定權下放到第一線,同時要訓練同時具有軍事與政治作戰能力的第一線人才,建立網路作戰的能力。

不管喜歡美國也好,討厭美國也罷,都不得不承認美國在二戰後建立的國際格局是整個世界能夠維持一定程度的繁榮穩定的基礎。美國以及西方國家必須要適時轉型,一方面尊重非西方國家崛起的事實,另外一方面妥善運用自身優勢面對挑戰,促使非西方國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國際秩序。不然的話,恐怕整個世界都將陷入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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