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民祭與神豬


民國72年,我四歲,才是剛剛長記性的年歲,也就是在這樣的夏天,我的阿婆跟阿母帶我回到我的老家楊梅。因為不是週末,我爹跟我哥都在台北沒下來。小孩子怎麼打發時間已經忘記了,只記得白天手上拿著一把特攝英雄的可以變形成槍也能變形成劍的玩具到處亂跑,以及晚上跟著阿婆睡在簡陋的房間裡微弱的燈泡光,也完全沒有理會大人們其實都在操勞忙碌。

直到大拜拜當天,阿公阿爸跟哥哥們才從台北趕下來,但是到處塞得水洩不通,只能把車停在遠處步行過來。而早幾天到的我則輕鬆打開舅公家的後門就可以到達舉行大拜拜的場地水美國小。

我像是走迷宮一樣穿梭在大人的腿腳以及一台一台巨大的豬公之間,等待著在物資還不算那麼充裕的時代難得的白切肉與紅亮亮的燒蹄膀。晚上還有野台子戲看,跟著與我年齡相仿但是論輩是叔叔伯伯的小朋友一起玩。

當然我也是長大之後才知道原來這就是義民祭,才知道這是新竹桃園十四/十五個客家庄輪流舉辦的盛典。後來我才知道正是因為如此盛大,阿婆跟阿母要提早回鄉,去幫忙住在水美的舅婆準備。

四歲的我並不懂得這些,也不知道祭典的歷史與意義,甚至也不曉得年月.這些都是日後跟親戚長輩們討論才能夠理出端倪。即使扣除掉了這些資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場大拜拜,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義民祭。也許這就是祭典的意義吧,相較於那些遙遠的歷史,當下參與的感受尤為深刻。

義民祭對於台灣北部客家人來說確實是最重要的慶典。對出生在台北不太能說幾句客家話的我來說,拜拜與祭祖就是身份與族群認同的最佳抑或是唯一途徑。

義民祭中的每一個過程不見得完美,符合現代社會的價值標準,而必須修正改進,但是不管是外在的批評者還是內部的推動者,對於整個祭典的尊重是相當重要,而改革的推動也需要考量參與者的心情。
神豬比賽的議題幾乎每一年的這個時刻被端上檯面。今年的為阿義請命從義民祭之前就啟動,隨著義民祭的舉行與阿義殞命,更讓網路支持廢止神豬比賽的聲音四起。我贊同廢除以秤重的方式評選神豬,因為神豬的飼養方式並不健康。但是我認為目前的連署禁止的方式很難達到訴求的結果。

反對者的論點是神豬競賽並不是義民信仰的核心,也不是歷史上義民祭開始時所具有的儀式,棄之可也。我並不認同。神豬競賽確實並不是義民信仰開始時就存在的環節,但是幾乎從一開始,在義民祭就有各家製備牲禮祭拜。在台灣的民間信仰中,不同的神明本來就有不同的供品,純粹的佛教與道教,鮮花素果不沾葷腥是其要求。但是祭拜祖先,肉身死後成神的英靈或是祭祀無主孤魂的陰神,牲禮恐怕更為適合。誠然這些位階是變動的,供品也隨之變化,媽祖與關公就是在台灣地位不斷提升的神明。行天宮廟能夠在香與供品上率先做出很多進步的改革,固然是廟方的努力,但是與關公神格的提升也有關係。神格越高的神,就越不在意人的個別行為,也不在意人對其敬獻豐盛與否。

義民爺是具有多重神格的存在,他同時具有陰神,陽神與祖先三種性質。他首先是收容戰爭遺骨祭拜的陰神,卻受到了朝廷的冊封,加上一開始就有意識地將祭拜的時間與中元普渡區分,讓義民廟成為了陽廟。而他又不是無主孤魂野鬼,而是鄰近存落客家人的先祖。從義民爺的神格來說,用牲禮為供品,在習俗上來說是比較適合。而在資本主義商品交易不發達的農業社會,這些當作牲禮的豬羊自然要是要由各家自行畜養,固然沒有真正的比賽,但是各家敬獻牲禮,無形的較量本是自然。神豬競賽雖然不是義民祭古來就有的項目,但是符合義民祭的內在邏輯。

神豬競賽的明確記錄是來自日據時代,政府為了籠絡人心順便獎畜牧而提供了獎金舉辦比賽。在輪庄的背景之下,參與比賽的人既是與自己村裡的人競爭,更是要與不同年不同庄拚比爭光。可想而知,神豬競賽很快成為義民祭中重要部分,規模日益盛大,甚至到了政府屢勸不止的地步。

仔細考究歷史,許多所謂牢不可破的傳統,也就不過七八十年罷了。神豬競賽也是如此。可是反過來說,即便一個傳統在歷史上是相對新的傳統,也依然是有價值的,特別是如果這個傳統變成眾人競相遵行,並且佔據了習俗的重要位置。我們不能落入基本教義派或是崇古主義者的窠臼,認為只要是一開始不存在的儀式習俗都是污染都應該要被剷除
而且現在義民祭的祭典儀式來看,神豬競賽在其中佔了很重要的部分。並不是如同動物社會研究中心或是之前客家大佬們連署時所認為可以非常輕易取消或是替代的。

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從非洲豬瘟在中國蔓延延燒到整個東南亞,台灣至今在眾人的努力之下,幸運地免於非洲豬瘟的侵襲;加上台灣經歷了口蹄疫二十年之後終於拔針的好消息,讓很多人在網路上表揚臺灣的豬肉美食,要捍衛台灣的豬文化。私以為義民祭的神豬比賽就是台灣珍貴的養豬食豬文化的體現,祭典,飲食與畜牧競賽的緊密結合,本身就已經創造了行銷推廣的良好條件。況且當成神豬飼養的豬隻並不是隨便的豬品種,而是台灣三大本主豬種之一的桃園豬。

不管從客家傳承的意義,祭典本身的儀式現況,以及對於台灣豬肉文化的推廣,神豬競賽要在義民祭中消失都是非常困難也是非常可惜的。

所以我們應該問的是什麼樣的競賽才是符合現代而且能夠產生價值的比賽形式?

神豬比賽以秤重為標準,讓我想起了台灣至今仍在爭吵的大學入學方案。現今依然有為數甚多的家長們認為聯考是最公平的入學方式,而對於申請入學始終抱有疑慮,認為那樣的評選方式會造成有人攀關係走後門,或是家長的社經地位將影響教授率取的決定。對於公平如此狹隘的解釋,源自於對於「人」的不信任,必須仰賴一種沒有人為評審,一翻兩瞪眼,絕對數值化的評量標準,大學入學如是,神豬秤重也是如此。這絕不表示秤重是最恰當的標準,只是在誰也不服誰,誰都擔心誰偏袒的情形下簡便偷懶但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要改變這個評選方法,需要非常強大能讓人信服的機構,這是要修改神豬秤重習俗的關鍵。

也因此要改變義民祭神豬競賽秤重的習俗,由各輪值庄籌備委員會或是褒忠亭義民廟的董事會來處理是辦不到的,要解決神豬比賽爭議恐怕必須要由客委會與農委會共同合作,邀請畜產試驗所等機構的專家共同處理比賽評選,才是有效解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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